模特:周佳俊摄影:MOON工作室
01下午三点,易莫晗乘坐的飞机在香港机场转机。这是个晴天,视线尽头是一片泛着粼光的海。光线太过明亮,将所有目之所及的物体都镀上一层过曝的滤镜。易莫晗重新架起墨镜,顺势捏了捏太阳穴。
时差作怪,此时他处于一种混沌的清醒状态中。在VIP等待室休息的时候他并没有选择茶或咖啡,计划着上飞机后可以睡三个小时。
空姐微笑着向他示意是否要翻阅今天的报纸,他接过一份,信手打开,正是亦舒的“伊莎贝”专栏。文章短悍,他阅读向来极快,很快读完后复又再看了一遍。
合上报页时,忽然听到旁边座位传来低低的一声:“哎?您是易莫晗易先生!”
不是疑问,且明显充满欣喜。
易莫晗镇定地转过头,对方是个很年轻的女生,穿一双绿色的匡威,棒球帽下架着一副金属细框眼镜,正笑意盈盈地盯着他。
他有些无奈又不想失礼,便摘下墨镜:“我应该不算公众人物吧。”
“我是您的读者,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了。”对方说,“您不认识我,我叫江尘,今天很幸运地被升舱了,居然能在这儿遇见您,实在太巧了。”
没待易莫晗开口,女生又继续说道:“您这是从慕尼黑旅行回来吗……我一直在follow你的微博。”
他们只简单地寒暄了几句,先前的旅行漫长又疲惫,此时易莫晗没有任何的表达欲望,他抱歉地跟对方做了解释:“谢谢你读我的作品,祝你旅程愉快。”
很客套,也很机械。他当然清楚一直以来潜伏在自己行为与意识中的这种疏离冷漠,起初始终觉得不妥,后来慢慢变成一种习惯与理所当然,像很多事情一样。易莫晗很明白,自己是个擅长妥协的人。
他在平稳的气流之中陷入浅眠,但睡眠质量很糟糕。恍惚中适才那份报纸总在身遭晃动,纸间那些铅字仿佛皆有了实体,纷纷涌至他的面前,水潮般挟住他,对他不断地拷问与审判。
一片喧嚣之后,那些黑色的影子倏然消失,殷越的面孔慢慢显现出来。她懒洋洋地翻着那份报纸,眼神轻飘飘地从纸页间抻过来:“是你写的吗?我要去买十份。”
很多年过去,不管是什么时候,不管是现实还是梦境,每一次易莫晗看见殷越的那张脸,总会莫名地想起亦舒在早些年间写的香港女孩喜宝。
或许是因为殷越这个人不爱读书,易莫晗认识她那么久,只知道她闲来会读两本亦舒。她总会嚷着要去买十本他的书,但他总怀疑她并没有买过,她也不读他的书。
他从来没有揭穿过她。易莫晗总觉得,这些年来,他与殷越之间最多的来往并非聚会、聊天、吃饭,他们之间更多的是靠想象与猜测。
像来自两个星球的物种,偶然遇见,偶然触碰过彼此,此后他们各自返回母星,看着对方星球的样子,在心中构筑一切。
他在一种怅然中清醒过来,飞机在云层之间穿行,时间才缓慢走完三十分钟。他愣了一会儿,隔着走道,旁边的女孩小声问了他一句:“易先生,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……就是,您有在给某人代笔吗?”
易莫晗仍沉浸在突然转醒后的懵懂状态里,但江尘很明显地注意到,他侧脸的镜片后,原本平静的双眸突然挑了一下,有一抹很奇异的神色极快地滑了过去。
02殷越并没有如期赶到机场,她的车堵在了机场前的高架上,严丝合缝地堵着,整整两个小时。
她气急败坏地砸了两下方向盘,被手指上的戒指硌痛,疼得倒吸一口凉气。那是HarryWinston经典水滴钻戒,足有八克拉,她想起易莫晗初见到这枚HW时发出的惊呼:“呵!麻将牌!”
那是小说《喜宝》中的梗,漂亮女孩一手捧着青春,一手交出天分,换得珠宝满身,接受命运的波诡云谲。
不管怎样,这枚戒指确实太扎眼了,于是殷越常将它反手戴着,那一粒美丽且硬的糖晶便时时攥在手心里。
殷越是来机场接易莫晗的,原本是她的弟弟殷许与易莫晗约好接机的,但殷许临时抽不开身,又不想失约,便托殷越来接:“今天是易莫晗的生日,我订好了餐厅,晚上一起帮他庆生。”
已经有人在高架上下车,拖着行李箱飞奔向机场。殷越盯着那人的背影看了许久,原本郁结的坏情绪竟然慢慢消散了。她想起很久以前,某个夜半时分,她的车抛锚在高架上,手机只剩最后一点电,她没有第一时间报警,而是打给了易莫晗。
易莫晗当时还是大学生,和殷许两个人在校外合租了一套公寓。他接到电话后很快赶到她抛锚的地方,并在路上就联系好了拖车。
那时他们的关系正处于很微妙的时刻,两个人似乎心里都有些什么,却并没有说破。后来殷越总是会想起那段时光,拖车将她的车拖走,易莫晗开着殷许的一辆旧别克送她回家。深夜的高架上没有车也没有人,像是异世,而远处零散的灯火便是星光点点,将某一瞬间的心动细细点亮。
“殷许呢?他怎么不来?”殷越口是心非地问道。
“你在电话里没指挥我叫他啊,他最近在养生,早睡着了。”易莫晗那时刚拿到驾照不久,还没正式上过路,接到电话后什么也没问,撂下一句“待在原地别动,等我”便来了。
下了高架,殷越喵到街边的便利店还亮着灯,便说了一句:“今晚谢谢你,请你喝罐啤酒怎么样?”但转念一想他得开车,“哦,请你喝可乐吧!”
但易莫晗并没有理会她的提议,他径自将车驶离便利店,一直开到她的住所楼下。
殷越下了车,已经走出几步,又折返回去,敲开了易莫晗的车窗:“哎,小易同学,你是不是怕跟我独处啊?”
男生的双眸在夜色的映衬下似有晶钻,格外清亮:“怕?我为什么要怕?”
他的脸上有某种很“劲”的东西,殷越无法具体形容,只觉得那种东西非常蓬勃,令她忍不住想走近。
她说:“我和詹姆斯和平分手啦!殷许还不知道。”
易莫晗一愣,她接着说道:“这段时间我打算搬家,已经陆续看了一些,等确定之后让殷许来帮我搬东西。”
很难解释她为什么会在那个晚上和易莫晗说这些,大概是他们相识已久,久到她和前任詹姆斯从恋爱到分手这几年,易莫晗都知道得清清楚楚。
詹姆斯是英籍华裔,最初殷越是他的翻译,后来成为他的女朋友,再后来是合伙人。分手前他们异国了半年:“就是感情淡了,这是很自然的事情。”在某次饭局上,殷越轻快地对易莫晗和殷许说,“分手肯定也是迟早的事。”
但真正分开哪有那么容易,连续买醉几个晚上之后,殷越买了张去英国的机票。到机场她就后悔了,于是又开车返回,结果半路抛锚了。
她记得那晚在车窗边,易莫晗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:“回去洗个热水澡,立刻睡觉。”
03在传送带旁等行李的时候,易莫晗把手机开了机,不断地有信息闪进来。殷许给他转了一笔数额不小的账,底下附了一句留言:三十岁了,恭喜进入成人世界!
“男人在三十岁进入丛林。”这是曾经易莫晗送给殷许的三十岁寄语,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。虽然做了多年同学,但因为殷许因病休学过一年,加上易莫晗曾连跳两级,他们之间始终有着三年之差。
三十岁时,殷许早已成名,是年轻有为的文艺片导演,他的作品在国外获得大奖,收获一片赞誉,下一部电影也已经顺利拿到投资。生日那天他不在国内,易莫晗照例闷在家里写稿。难得卡文,他也不急,搬出家里那盒拼了好久的拼图,将碎片倒在地板上,一点一点地继续拼着。
到了傍晚,他接到殷越的“我在你家附近买栗子,就那家网红店,一年只卖两个月还限购的那家,马上排到我了,等下给你送一点去。”
没过多久,她真的拿了栗子来。易莫晗赤着脚给她开了门,把自己的拖鞋让给她穿。
殷越“呼啦啦”带进来一阵风:“知道吗?足足排了一个半小时!”
她一边熟门熟路地打开冰箱倒饮料喝,一边蹲下来看易莫晗拼那盒拼图:“还没拼完呢?这都多久了……”
这拼图是很久以前她从日本旅行带回来的,压在旅行箱的最下面,不知怎么的就想到拿来送给了易莫晗。他平时写稿很忙,一直断断续续地拼着,也不看图纸,常常拼完一小块后发现不对,就只能拆掉返工,因此进展缓慢。
殷越开始剥栗子,时不时递一颗栗仁到易莫晗的手边。
他无声地接过,偶尔两个人的指尖轻微地擦过,她的手很凉。
“有时候我会突然想这样一件事,”她突然开口说道,“我会想,当初选择和我分开,你有没有过某些时刻觉得很后悔?”
易莫晗手上的动作滞住,一种很惘然的神情瞬间浮现在他的脸上。他沉默了一会儿,像是在沉思,开口时声音沉静:“也确实有一点后悔……后悔当初应该对你更温柔一点。”
刹那间,殷越觉得鼻酸。既像是出于某种求不得,又像是因为含着某种委屈,泪意来得太快,一下子就滑至嘴边。
但倔强如她,即刻扭头站了起来:“手有点黏,我去洗一下。”
她在洗手间待了一会儿,平复了心情才出来,看到易莫晗已经将那盒拼图收了起来,他换了衣服,看起来似乎要出门。
“走吧。”他对她说。
她迷惘地看着他。
“去吃饭啊。”他用勾起的嘴角承接了她的目光,“生日快乐。”
确实,那天也是殷越的生日。她和弟弟殷许出生的时间仅仅相差六分钟。
04殷越没接到易莫晗,她赶到机场的时候,他已经打车离开了。
在回去的路上,她有些气恼地打“下次你可千万别再让我来接机了,我发现我每次跑机场最后都是无功而返。”
殷许说:“堵车嘛,没办法的。放心,等下我打给他。”
“也许人家早已安排好了节目。”她悻悻地道。
“他是资深宅男作家,能有什么节目?易莫晗这些年社交很少。”
她心里莫名一动,突然对弟弟坦言:“很多事情,你看到的也许并不一定就是真实的。就比如说……你知道我和易莫晗谈过恋爱吗?”
那头沉默了许久,只剩嘈杂的人声昭示着信号并没有突然中断。
“倒也确实是你们俩会做出来的事情,”斟酌很久,殷许说,“那后来呢?怎么就默默结束了?”
殷越一愣,她没料到弟弟的反应竟然如此平静:“说来话长了。”事情已经过去很久,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了倾诉欲,她说,“你什么时候结束?不是订了餐厅吗?我们去喝一杯。”
殷许哈哈大笑:“为什么我们姐弟俩要在别人生日的当天相约喝酒?”
但他并没有拒绝殷越,两个人约好了时间碰面。
易莫晗到家后终于有了睡意,和衣躺在沙发上昏天黑地睡足六个小时,醒来时外面已经彻底黑了。手机里依旧有很多尚未查看的信息,检索一番,他很快筛选出两条。
第一条是殷越发的,由于白天信号延迟,他现在才知道她去了机场。
还有一条来自微博私信,是那个在飞机上偶遇的女生,她在私信中祝他生日快乐。她应该是一位真实的读者,易莫晗从不曾在网络上透露过自己的生日,但在某一年的签售现场,殷越提前给他订了一个蛋糕。那天是他的生日,蛋糕足足有五层,因为不想浪费,所以他提出活动结束后邀请一批读者品尝蛋糕。
他并不常发微博,上一条微博还是两个月前发的,私信看得也很少,但今天他给江尘回复了一句“谢谢”。
对方很快回复了一句:今天在飞机上忘了告诉您,我很喜欢《星轨》。
这些年易莫晗写过很多作品,走红对他来说是一件颇为自然和顺利的事情:长得好对写作来说可以是加分项,起码这句话在他身上应验得很彻底。创作早期宣传打出的关键词是“清俊男神”,他的写真被印在腰封上,轻轻松松就卖出了很好的销量,此后数年一直占据销量榜前列。更难得的是,他非常勤奋,产出很高,并且没有拖稿的恶习。因此即使出版界当下临深履薄,易莫晗依旧是炙手可热的合作对象。
《星轨》是一个很不起眼的短篇,并没有公开发表在刊物上,而是写在易莫晗的博客上。
他收到过很多溢美之词,但江尘是第一个特地跟他提起《星轨》的人。
易莫晗在黑暗中眯起眼睛,玩味地盯着手机屏幕,忖度着网络那头的女生究竟有什么目的。
江尘的信息继续闪进来:我不确定这一篇的写作动机,但在我看来,这是一篇很纯粹的爱情故事。易先生,那个时候,您是在恋爱中吧?
猜错了,易莫晗的嘴角动了一下。
但他很快又进行了自我否定,“恋爱中”与“恋爱完结”之间从来只有毫厘之隔,他清楚地记得那个小说的结尾——
“我去看了一会儿世界……你为什么还在这儿?”女生说完,黑暗彻底降临下来。
05殷越的酒量很好,喝快酒不在话下,龙舌兰可以连喝三杯。殷许瞠目结舌地看着她痛饮一轮:“你开车了吧?要提前预约代驾吗?”
她斜睨了对方一眼,又缓缓收回目光,转而盯着杯中物,整个人满是一股艳丽的风情:“大导演,你肯定好奇死了,八卦时间,你尽管提问!”
“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,你怎么就能……”
“对易莫晗下手?”她帮他补齐了后面半句,“因为他是易莫晗啊。”
她说得理直气壮,隔着玻璃酒杯中琥珀色的液体凝视着杯壁另一侧戒指上的钻石。
殷许一时语塞,他抿了口酒缓了缓:“怎么开始的?”
“我忘了,毕竟认识那么久了,开始好像也是自然而然……”
“怎么可能有那么自然而然的事情?”殷许无法理解,尽管古人云“情不知所起”,但殷越和易莫晗有太多的格格不入了。一个是partyanimal,喜欢闹腾;另一个极度喜静,疑似社恐。殷越喜欢物质,除了时尚杂志外很少读书;易莫晗的消费欲很低,以书写为生。
而且他们还有三岁的年龄差——这一点在殷许看来倒不是什么问题,易莫晗和殷越都不是个教条的人。
“我们当时很勇敢,而且说真的,那种时候谁会管什么合适不合适呢?会不会有结果?这些都交给优柔寡断的人去纠结吧,我反正是要活在当下的。”她又叫了一杯酒,“哎,为什么你用这种眼神看我,好像我在编故事骗你!不信,你现在就可以和易莫晗核实……”说着,她拿出手机打给易莫晗。
今天实在太漫长了,当听到殷许的声音时,易莫晗有些想躲开。
对方问他有没有吃饭,说打包了一堆食物马上过来:“等把我姐先安顿好,她喝挂了。”
讲完电话他如常去洗澡,洗完后披着浴巾去冰箱里取水喝。目光瞥到客厅正中央挂着的画,没有开主灯,那画在黄铜壁灯幽幽的映照下,显得影影绰绰。
这画是当初殷越送他的那盒拼图拼成的,成品是一幅浮世绘,背景为旧时京都地区,春和景明,两名艺伎正撑伞赏樱。
他拼得太慢了,总觉得一切都可以慢慢来,未曾想到拼完后他们已经分开了。在装裱的时候他突然想,也许早一点拼好的话,她看到时可能会说——“等春天到的时候,我们也去京都看樱花吧。”
没过多久殷许就到了,易莫晗已经换好衣服,简单地准备了餐具:“冰箱里有蛋糕,要不要给你切一块?”
殷许一愣:“已经庆过生了?”
“没,”易莫晗淡淡地说道,“殷越订的,到家后由配送员送过来的。”
他没有解释延迟收到殷越信息的事情,殷许也没提这茬,两个人不咸不淡地吃了些烧烤,殷许突然问:“最近稿子写得怎么样了?德国一行有没有寻得什么别样的灵感?”
易莫晗埋头没说话,殷许又换了个话题:“今晚我姐喝多了,她自诩千杯不倒,还信誓旦旦地拿出电话要打给你,结果还没接通就迷糊了。”
“哎,你出什么神呢!”殷许说道,“殷越说得没头没尾的,你们俩究竟怎么回事?”
06殷越和易莫晗在一起后,她曾试图追索过两个人开始眉来眼去的起源,苦思良久却一无所获。
“得了,万一别人问起,就说日久生情吧!”她说完,又很快地补充了一句,“两个好看的人互相吸引。”
那时易莫晗已经大学毕业了,他和殷许都是导演系毕业,却走向了不同的道路。殷许还没毕业就有片子拍,正努力在商业和文艺之间寻找平衡。
易莫晗似乎对拍片并没有兴趣,他曾不咸不淡地和殷越说起过:“不太想去拍那些热闹的东西,被资本加持……与其被那样摆布,我宁愿去拍婚庆。”
那时他间或有小说发表在严肃的文学期刊上,但一直不温不火,赚的钱也只能勉强糊口。
隔了不久,殷越在某天晚上突然去找他。她有些慌张,一开口就吓人一跳:“我可能快死了……”
原来她那天拿到自己的体检报告,被上面的“肺部肿瘤”几个字惊到。经历了一天的坐立难安后,她决定来找易莫晗。
“难怪最近我总是咳嗽,还感觉气闷,这就是癌症的感觉吧?”
他给她倒了热水,随后仔细地查看了那份报告:“这只是初检,明天去复查后再下结论。”
殷越已经深深地陷在那种主观的绝望之中:“应该错不了的,我外公就是癌症去世的,我家大概有这方面的遗传。”
易莫晗没有接话,他拿着报告站在她面前,殷越盘腿在椅子上坐着,整个身体蜷成小小的一团靠在椅背上。他只觉得她那么小,此时又那么哀伤与脆弱,便忍不住想抱抱她。
但最终他只是抬手轻轻抚摸了她的头发。
她叹了口气,就势把头靠过去,贴着他的掌心:“要怎么办呢?今天突然觉得,成年人的世界好艰难啊。”
“如常就可以,这是最好的应对方式。”易莫晗虽然也提心吊胆,但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,“成人世界中每天都是有海啸的,但不要害怕,因为你可以选择去应对。你有武器,这也是成年人的好处。”
安慰的话在生死面前从来都显得渺小卑微,那晚殷越用了好久才暂时平复了心绪。后来易莫晗送她回去,临别时她答应隔天由他陪着去复查,并嘱托他不要将这件事告诉殷许:“他正忙着呢,不想影响他。”
经过一夜的发酵,恐惧加重了,她被网上那些似是而非的说法吓得整宿睡不着。第二医院,半路上殷越突然反悔了,死活不肯去复查。
她驼鸟了一个礼拜,易莫晗快要磨破了嘴皮,她终于给出了最后的假设:“行吧,但有些事情我们要提前说好。”
他点头:“好的。”
“如果复检是最坏的情况,如果我死了,不要墓地,你把我水葬了……把骨灰撒到月湖里。”
他沉默了。月湖是他们经常去散心的地方,那是郊外一处颇有历史的水域,周遭群山森森,四时景致皆秀。月湖未经过多开发,湖水很深。
“好的,”他垂着眼睑,沉静又浓密的眼睫像候鸟柔软的新羽,笃定地说,“如果真要那样,之后我会在离月湖最近的地方买一处房子住下……陪你。”
殷越眼眶一红:“那好,医院。”
07易莫晗总是会想起那个下午,医院的等待区,焦急地等待着检查报告,就像是在等待命运对他们的裁决。
殷越吃了一颗易莫晗为她准备的桃子味软糖,甜味消解了一部分焦虑。她已经很久没睡过好觉了,此时极度疲倦,很快便靠着易莫晗的肩膀睡着了。
她的气息平稳,侧脸仍闪现着煞有其事的天真与婉媚。易莫晗没什么表情,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电子显示屏。终于,在临近傍晚的时候,殷越的编号显示出来了。
从医院出来时,天空已有三三两两的星辰,城市璀璨的灯火亮了起来,将夜幕衬得更蓝。
仿佛劫后余生,殷越的脚步轻快,笑嘻嘻地在前面走着,时不时转身回头看一眼易莫晗:“去吃饭吧?还是去喝酒?我们去庆祝吧,好不好!”过了一会儿,她又笑眯眯地转身,“哎,你的表情为什么好像有点沉重?”
易莫晗正看着头顶的星辰,红灯亮了,他站在原地,而殷越已经很快地跑到了对面等他。她的上方也有一颗星星,非常耀眼,此时正熠熠生辉,像一团微亮的火焰。
有清凉的风悄然吹来,夏天快结束了。
生病风波随着一场小手术的结束很快就翻篇了,之后易莫晗开始忙碌起来。在那之后,他开始了畅销书作家的人生。
有段时间很流行“人设”这种说法,一时间大家都在给自己和他人贴标签。殷越捧着印有易莫晗照片的书,与上面的男生对视了几秒,笑嘻嘻地说道:“男神,你好,我是千金大小姐。”
做完手术后她出差去了一趟香港,回来后手上便戴着那枚HW钻戒:“散尽家财,给自己买了份礼物。”
那晚他们姐弟和易莫晗一起吃饭,殷许看着那枚戒指开玩笑道:“不知情的人说不定要猜你和詹姆斯复合了。”
殷越撇了撇嘴,没心没肺地说:“这么一说,确实和詹姆斯有一点点关系,毕竟买戒指的钱是以前和他一起做生意时赚得的。”
“主要还是詹姆斯大方吧!给你分得多。”殷许说,“话说回来,你和詹姆斯都分开那么久了,怎么不见你交新男朋友?”
“交了啊,”她说得很轻松,因为太过轻松,在他人看来便极像玩笑话,“一个很棒的人。”
易莫晗并不介意向殷许公开他们的关系,殷越也不介意。但那一次,他们却心照不宣地没有公开。之后与殷许的数次碰面,总少了些开口坦言的契机,于是直到两个人分开,他们这段感情似乎始终都缺乏某种见证。
08过完生日不久,易莫晗配合出版社的安排,开始执行全国签售的日程。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模式,习惯在不同酒店的床上醒来与入眠,行程中签掉了好多支笔,他的右手中指又一次凸起硬茧。
他白天签售,晚上写稿,有时夜深人静查看邮件,会看到几封殷许发来的电邮。他最近也是在忙碌阶段,新片正在如火如荼地宣传。
“我们明天应该在同一座城市工作,要不要约一杯?”殷许在电邮里说。
他们同学多年,自然再熟悉不过,易莫晗知道殷越姐弟都善饮,殷许也清楚易莫晗不爱好喝酒,几乎是一杯倒。
他并没有回复这封邮件。
隔天签售结束安排了采访环节,因为不久前易莫晗刚卖出一本影视版权,投资方想着提前造势,特地安排了很多家媒体到场。
前面的采访十分顺利,最后一个提问机会给了坐在侧边的一家报社。女记者微笑着举起话筒,易莫晗抬眼看过去,隐约觉得对方有些眼熟。
突然,对方脚上的绿匡威唤醒了他的记忆,飞机上的偶遇、微博私信、这次的采访……他突然警惕起来。
“易先生您好,”她简单地进行自我介绍,随后问他:“您大学学的是导演,但我们知道,您似乎更喜欢写作,请问这将是您的第一部影视作品吗?”
“这是我的作品,它暂时还不是影视作品……你说的影视作品,从某种程度上来说,是导演及其工作人员的作品。”
对方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:“请问在您的创作生涯中,是否有遗憾?”
“有,”他补充道,“但我想独享我的遗憾。”
话音刚落,易莫晗看到殷许正走进来。他戴着一顶鸭舌帽,正对上他的目光,冲易莫晗微微一笑。
他的脸上有淡淡的无耻,也有阴谋般的狡黠与蛰伏的胁迫,交织在一起,像一场长达一个世纪的灰色梦魇。
结束了采访,易莫晗在酒店套房的前厅里向殷许摊牌了。
“我已经考虑清楚了,我不会再帮你写了。”
殷许似乎并不意外他会这么说:“没关系啊,我可以买你的版权,你可以来帮忙编剧。”接着,他又补充一句,“这样可以名利双收。”
他满脸真诚地表示:“我只想拍你写的东西。”
“因为成名作的迷信吗?”易莫晗说,“我并不后悔放弃署名卖掉那个本子,你拍得也很好,算是皆大欢喜了。”
刚出道的新人给他人做影子写手并不是什么稀奇事,这在业内十分常见。在飞机上偶遇的女生目光确实狠厉,这么些年,除了易莫晗和殷许,没人看出他代笔这件事。
易莫晗当然不想去拍婚庆,他潜心坐了那么久的冷板凳,希望有一天能够拍出自己理想中的东西。
殷越的体检风波之前他写出了令他自己满意的东西,彼时殷许在业内已小有名气,他便委托他将本子拿给熟识的资方去看。
殷越来找他那晚,殷许那边也传来了消息:“很惊艳,简直拍案叫绝!可以拍,但可能会要你放弃署名。”
易莫晗想到殷越可能将会面临的处境,提出了条件:“可以放弃署名,但要付一笔钱。”
他当然清楚这个选择意味着什么,也感受到心中某些东西轰然倒塌的声音。但那时的他并没有考虑那么多,在他看来,“一笔钱”对那未可知的疾病肯定更有用。
09后来他如约收到那笔钱,也知道那个本子辗转还是到了殷许的手中,由他来执导筒。上映的时候,编剧与导演那一栏署的都是殷许的名字。
一切就像是命运开的玩笑,也像是幻梦一场。
他努力了那么久,别人却唾手可得。而这个“别人”,是自己多年的朋友。
殷许跟易莫晗解释过,投资方觉得这部片有点小众,做出一个“编导一体”的人设也许可以在宣传时增加票房。
易莫晗不置可否,但对写剧本这件事渐渐有些心灰意冷起来。他接受一位编辑的提议,把所有的重心转至写作。
其间殷许曾多次约他,聊起创作,表示还是想拍他写的戏,他都一一拒绝了。
不是不后悔的,午夜梦回时,他曾经很多次想过,如果没有那一次妥协,那自己接下来的人生会不会与现在不同?
他也曾试着继续去创作剧本,以他这些年累积起的名气,兴许是可以争取到拍片的机会的,起码“署名”这件事可以轻松做到。
但是很难,像是心结,他无法突破,无力自救,也无从告解。
爆发点始于某次出版社组织的饭局,编辑多次拜托他务必参加。席间一个资深投资人喝高了,于是兴致勃勃地说起行内秘闻:知道吗?影视圈内乱得很,很多人吃相很难看的。殷许殷导知道吗?那个很年轻的导演,真正上院线的那部处女作是他自己掏钱买的本子,最后署了自己的名字……你问我怎么知道的?因为当时我们有点交情,我还帮忙凑了十万。
他继续说道,这钱花得贼值啊,一部作品定江山,你看他,后面都是坦途。
回去的路上,易莫晗问自己,这算剽窃吗?
并不算。他回答。
后来他和殷越提出分手,找的理由是“不想结婚,不想耗费你的青春”。殷越愣了片刻,爽快地说,那好。
两个人就那么平静地散了,分手之后她同朋友去国外玩了一圈,回来后瘦了一圈。
他们在易莫晗家附近的便利店门口遇见。
“我出去玩了一趟,怎么回来你还在买酸奶?”殷越笑眯眯地对他笑道。
她知道他生活规律,总在固定时间去楼下买东西。
“你在附近办事吗?”易莫晗看到不远处停着她的车。
“下午去月湖那儿待了半天,那附近要建公园了。”她原本想说“不知道什么时候建住宅”,但想到他们都已经分开了,便把后半句止住了。
她离开后,易莫晗回去写了《星轨》那篇小说,那是他开的一个脑洞:一个男孩是个宇宙拾荒者,某个时刻打捞到一颗破败的小行星。女孩是那里的唯一住民,他们一起结伴而行,拥有过很快乐的回忆。后来他们分开,各自行于自己的轨道。到了最后,一切都暗了下来。
这是易莫晗博客中的唯一一篇文章,也是他唯一会回看的文章。他给男孩和女孩设想过其他的结局,继续共行会如何呢?他常想,也许他会带着心结爱她,这种爱并不纯粹,随时会有被怨恨反噬的危险。
那就不再同行吧,像水星与太阳一样,明明离得很近,但遵循各自的轨道,一起前行。
10易莫晗再一次拒绝了殷许。
临走之前,殷许突然问他:“你和我姐真的在一起过吗?我始终觉得她是在跟我开玩笑。”
易莫晗斜靠在门框边,医院,她轻轻软软地靠着他肩膀时的情景,那时候他的心急促狂跳,那也是这小半生中最最美妙的体验。
他想:我愿意给这个女孩我所有的一切。
他也确实是这么做的——
送给你一切,包括桃子味的温柔的糖,郊外的湖泊,夏天最后一丛星火,最后献祭出我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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